汉克抹了把脸,今天是做守墓这项工作的第多少天?
他记不太清了。
棚屋里没有镜子,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没有被照的价值,更没有融入正常社会的价值。还是老警长看不下去,为自己安排了这份工作。
所以,今年是接手这项工作的第多少年来着?
他不记得了。是直不起来的背,终于压迫到了脑部的神经?
无所谓,在这里工作的好处是一键即埋,还能省去买墓地的钱。
他最近一直在做梦,梦里他不是这样。
在梦里,他能将背挺直、也能嬉笑怒骂,甚至连那种萦绕在心头的孤僻都彻底消失,就象有人一直在陪着他——以一种血肉相连的方式。
这副模样很快就成为了他的专属美梦。
上瘾、依赖……沉沦。
他甚至想过,是不是永远睡去,就能永远拥抱那个美梦?
很遗撼,不能。守墓人也需要兼修一些尸体常识,所以他清楚知道,大脑作为最后死去的部位,也只是多滞留在这世上一会儿而已。
好吧,他铺垫了这么多,还是因为……噩梦?
梦里,他以正常人的姿态在尘世间漫游时,他听到了后脑传来的声音:
“汉克。”
他有些错愕,再次响起的声音证实了那并不是幻觉。
“汉克。”
他没有及时回应,那个存在变得暴躁起来……声音在震颤,‘敏感’的电流顺着他的后脑,撩过耳框,最后直达耳蜗:
“汉克,汉克,汉克!”
他的耳朵被陡然增大的音量激得抽搐了一下。
那个声音蓦然止住,然后带着恍然重新响起:“哦……原来你在装没听见,我的弟弟。”
他的每个字都拖着很长的尾音,音调让汉克想起了那总出现在墓园阴湿处的蛇。
被它盯上是个麻烦事。更别提守墓人的职责之一就是驱赶它们,特别是那些经常有人来祭奠的位置。
汉克想:‘很讽刺吧?死人也分三六九等。’
蛇的视力与听觉很差,但静止不动并不能抵挡已经准备发动攻势的蛇类,因为它的嗅觉才是捕捉猎物的王牌。
“不,我在想是什么能如此可笑,”汉克说,“以至于我第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回答你这个荒谬的呼喊。”
“……可笑?荒谬?”那个声音响起了,接着是吸气、吐气声,“你还是象以前一样那么牙尖嘴利,弟弟。”
汉克感觉身后似乎粘贴了什么,笔直的、象是另一个人的脊背。莫名地,他想再靠近那脊背一点,再靠近……
“我在想什么?!”他猛地惊醒。
他习惯侧睡,佝偻的背部直接平躺在棚屋这干硬的床上会生疼。此刻,汉克抹了把脸,他才想起醒来时自己是平躺着的。
他不敢置信般后退两步,将脊背复在墙壁上。
……
与兴奋相悖,一种毛骨悚然爬上了他的一切。他天生的脊背,那无数次矫正与医疗都没成功解决掉的佝偻,消逝在了一场梦里?!
谁信?
哪怕是墓园的几百米外就是教堂,‘沐浴在主的光辉下’,这也是该死的匪夷所思的事!
直到面前的镜子映出了一张脸。那陌生的、一点也不丑陋的面庞在他的操纵下,做了各种细微的表情。
他把冰水复在脸上,一次又一次!它们都在回答,‘这是真实’。
在这种‘梦境现实’里,他主动抛弃了关于‘这里没有镜子’的事实,迅速沉溺于‘我将成为一个正常人’的美梦里。
他的后颈,那个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从那场噩梦降临: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继续说:
“新来的那位神父大人需要一些关于旧汉尔森家族的小传言,你来误导他,只需要透露‘我们曾是一对畸形儿’。”
“我会接管神父的身体,和你一起杀死这里所有人。然后……我们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你的变化,就是我预支给你的力量。”
……
黑夜,棚屋中,披着黑色斗篷的汉克正在磨刀。
他的身体膨胀了一大圈,身高几近一米九,任谁也看不出这是曾经的守墓人‘汉克’。
此刻他的身后,那失去利用价值、顶着‘汉克’面庞的男人不住地颤斗,被毛巾堵死的口中,发出着‘呜呜’声。
极具压迫感的形象后,只有双生的‘哥哥’看出了汉克的彷徨,他说:
“不要害怕,只需要把他看成动物、看成猫狗鸡鸭甚至小鱼小虾那种东西。”
“不要害怕。死亡是新生的开始,你在帮助他。”
‘哥哥’的声音陡然洪亮起来:
“我要把‘神父’拉来了!你只需要杀死那个人,让‘他’认为死去的是你……汉克。”
刑徒……其实有两位,一位被束缚着,一位拿着屠刀。
一旦开始,就再无法回头。
汉克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最终,他还是选择……依赖那个声音带给他的……来自血缘的亲切感。
他回答:“好的。”
他举起屠刀,越过陡然出现的神父,劈向那个男人!
屠刀中途改了道,源自于‘哥哥’说:“不要一刀杀了他,情绪需要递进。”
汉克压下怜悯与不忍,屠刀仅仅落在了肩胛骨。
“刺穿他的五脏六腑,慢慢把血放出——”
“不。现在来说,直接刺穿动脉比较安全。”
汉克反驳了‘哥哥’的话,他补道:“血液会喷溅出来,哪里都是。会比这种视觉上更吓人。”
‘哥哥’轻笑一声,汉克知道,这是他答应了自己的提议。
猩红的血绽在了神父的后背、他的头皮与……几乎半个棚屋。
气管被切断,那男人连惨叫都发不出了,只能瞪大眼睛,发出持续不断的“呃……呃……”的气声。
汉克手中,那柄浸满血的柴刀滴着血。
凝结,丰腴,坠下。
“滴答!”
他还在愣神,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察觉‘神父’的暴起!
“滴答!”
死人和杀人不同,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手中消逝的打击是无与伦比的。
直到神父的手模上了刀柄,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滴答!”
神父整个人彻底挣脱了束缚,他开始纠缠自己……如果这样下去,计划一定会失败!
“滴答。”
在又一滴血液滴下时,一种被‘分割’的感觉复上了他的身体。
一切变得极为轻盈。以至于他堂而皇之地走出了棚屋,在四面八方的警笛与包围过来的警车中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
别人看不见他。
柴房里只剩下神父一个人,警察蜂拥而上,就象嗅到气味的鬣狗。汉克静静等待着,等待着神父被押送,一个尾随的契机。
他率先钻入了警车,两名警卫铐着神父进入了前一辆。
“很好。”他与‘哥哥’同时发出了感叹。
他和这些人一同落车,一同进入了审讯室。
或许是适应不了直面任何一方的目光,他象原来一样,钻进了阴湿的角落里。
蝙蝠骤然变成苍鹰,也会无法适应日光。
常和死人打交道,他最值得歌颂的就是耐心。驱蛇是耐心、驱赶那些总认为这墓园会陪葬什么有钱货的小偷也是耐心。
驱赶或……品味那些来寻求刺激的小情侣的野战,在最关键的时刻制造出点吓人的动静,就是一些个人的小癖好了——不值一提。
虽然他在心里还在回味着。
……
警察离开了。
汉克眼中,那个神父看向自己,以一种漠然的语气说:“玩的很开心啊。”
大概他是借着那点可怜的荧光发现自己的。想到这里,汉克索性也不再躲藏,毕竟还是要直面现实。
他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走向门口。
手中的刀紧握着,说实话,哪怕到了这一步,他还在尤豫。
就在这时,门猛地开了,是一个回程的警员,他揉了下眼睛后,瞳孔陡然放大!
而这意味着……‘哥哥’已经不再供给自己能够隐身的力量。
对面的警员拔枪的瞬间,汉克做好了决断,他的长刀猛地劈下!
“啪!”
那只手被砍掉了,连同手枪一起,掉在了地上。
警员陡然惨嚎起来。
汉克发现,他的惨嚎中藏着刻意,嘴张成了一个极其大的型状。于是下一秒,他补了一刀。
……
汉克从没想过,收割是如此地简单,汉克开始享受这种鲜血的感觉。
当子弹都不能危及自己的性命,这些人也就相当于拔了牙的老虎。
会上瘾的事有很多,他从没想过这也是一种。
他一辈子没有享受到的征服欲在那些趴在地上、跪在地上的家伙的恳求中得到了满足。
那时常会耍着威风在各个商铺讨要小费与免单券的家伙,作出了一副与之前在坟墓前嚣张小便截然不同的……尿了裤子的小便方式……
……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觉得这爽爆了。
当然,也是有好人的。
到了他们,汉克只能心里默念着抱歉,然后利落地带走他们的生命。
汉克祈求着警长不要出现。但之所谓是祈求,必然是小概率事件。
他还是出现了,用一根可笑的警棍与自己对峙着。
“放下武器!”他的声音颤斗。
汉克的思绪不在这里,脑海中被锁碎填满了。
老警长给自己找了这份守墓人的工作,他治理街区方面也很优秀……小警长也继承了这些……
总之,他不想动手。
“放下武器!”警长的声音喊得更洪亮。
烦闷中,他挥刀砍去!
“砰!”
倒下的,是他所有的人性啊。
……
杀人是个力气活,是个耐心活。恰好,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耐心。
从午夜后杀到第一抹光芒升起,杀到砍刀出了大大小小的豁口。
汉克才发现,他高估了自己。一种发源于灵魂深处的疲惫死死纠缠着他。
他需要一个缓冲,一个……
警棍。
警棍死死抵挡着他下劈的巨力,对面‘神父’的脸上布满了阴霾。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多说。
神父诱骗自己,神父与自己厮杀,神父意识到真正的危机来自‘哥哥’,神父的灵魂被甩飞了出去,最后,‘神父’蛊惑了自己。
没错,他是清醒的。
因为他知晓自己的懦弱,哪怕被‘哥哥’算计着要走向毁灭!
……一个惯常躲起来的人,也不可能会出现那种念头。
但紧随着涌上身体的沸腾,那股力量撑着摇摇欲坠的念头,竟落在了实处。
那股力量鼓动了死在自己手中、刚刚凝实的冤魂,它们鱼贯而入……带着最深沉的恶意……
无数的咒骂,总结来说其实就一句话:
“带着这股火焰,抱上对面的存在,你们一起去死!”
“好吧。”他轻轻说,那挺拔的脊梁和英俊的面容如梦幻泡影般在火焰中破碎,他上前一步,死死箍住了‘神父’的身体。
那阴沉的,一直蛊惑着自己的‘哥哥’,此刻勃然变了色。他拳打脚踢、撕咬唾骂!甚至用尽一切的可能说,“滚开!”
“哥哥。”汉克的头埋进神父的颈窝,火在替他说话,“你说,‘我们曾是一对畸形儿’。”
“哥哥,我们本来亲密无间,现在……我们可以重修于好了。”
‘神父’陡然撑大了身躯,枯枝般的手臂贯穿了汉克的身体,但这反而让这一对双胞胎纠缠地更紧。
在变成灰烬前,汉克听到了远方的呼唤。
那象极了警长。
他说,住手。
他说,我们该结束这一切了。
……
一个庞观烧得只剩下白骨,另一个庞观,还在赶往墓地的路上。
随着距离的拉远,那股‘兽’的火焰在慢慢熄灭。
最终,街区只剩下了一对‘无比亲密’的畸形儿白骨。警长捂着包扎好的简易伤口,趁着那股‘分割力量’还没消失,抱着白骨转头扎入了警车。
在这个灵魂的居所里,无数被囚禁的鬼魂重复着被杀死与死亡的瞬间。
但这个循环并不是毫无破绽。
例如,对‘神父’抱有莫大恐惧的警长。
这样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警长,真的会因为官职和力量惧怕‘杀死汉克的神父’吗?
不会。
老警长、警长、老老警长……
他们是唯一真正在这个镇子上世袭的……普通人,唯一保存着所有循环与重复苦难记忆的……普通人。
原因……也许在于,真正的历史中,警长并没有在报纸记录的那场惨案中保护好他们……
亦或者,那位被‘贿赂’网开一面反而让汉尔森太太有机会自杀的警员,后来成为了警长?
出于仇恨,出于讥讽……
红头怪人设置了这个陷阱,还不忘记把那个‘烂好人’留在了这个镇子里,让他的子子孙孙重复着这一切!
警长们,用一次又一次与时间赛跑,磨砺着解除循环的关键。
他们被汉克杀死了一次又一次。
他们慢慢地会预判汉克的挥刀方向,百分百避开致命伤。
他们会尝试各种方式,在包扎好自身、回家拿到那记录一切的笔记本、抱起白骨离开的同时,追上走向新的循环的‘庞观’!
而这,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他是警长,他的后代也是。所以,他要带着这些灵魂,撕碎这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居所,或说囚笼。
他又说了一遍:
“我们该结束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