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
方家梨园。
时间已经是午夜,戏楼却依旧热闹非凡。
方家梨园的戏楼是几百年前修建的,古色古香,宽阔的戏台上,《琼林宴》中的折子戏《问樵闹府》和《打棍出箱》正在上演。
这一出戏是方家梨园的大轴戏,也就是说,这一场演完之后,这一天的演出就正式结束了。
至于为什么要将《打棍出箱》定为大轴戏,原因很简单,在战乱的时候,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乡野民间往往充斥着无人收敛的白骨,滋生怨念。
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们稍有不注意,就会沾染怨念,或大病一场,或被邪祟上身。
乡民们没有钱去庙宇,往往就会趁着红白喜事,请戏班子演一出《包公案》之类的戏码来净化怨念或者震慑邪祟。
戏班子唱戏的时候,不论买票的还是不买票的都能听,所以继承了傩神的方家祖辈们也就将这一出戏定为大轴戏,在乡民们听戏的时候,方家祖辈们演出的神灵们也就将乡民们身上沾染的怨念清除干净,乡民们往往回家之后睡一个好觉,基本上就能无病无灾。
这一出戏讲述的就是《包公案》中的一个故事,书生范仲禹赴考后遭遇家破人亡、被陷害装尸入箱,后死而复生,最终经包公审案沉冤得雪的故事。
所谓的打棍出箱是戏剧中的一个高难度动作,在舞台上摆一个可以藏人的大箱子,而戏曲演员要后仰僵身、团身入箱,又或者前空翻进入箱子。
而在箱子合拢之后的短短三秒内,要完成换衣服,出箱,再入箱的高难度动作,每一个动作都要迅速而准确。
箱子外面,有五六根棍子会击打箱子,稍有不注意,演员就会被合拢的箱子夹住或者被棍子打在身上,所以一直以来都被称为戏曲界高难度的动作之一。
台下已经坐满了人,台上正在表演着打棍出箱。
只见穿着白色单衣,画着黑白脸谱的演员一个僵身,整个身子缩入也就一米见方的箱子中,箱盖合拢,五根枣红色的木棍齐齐打在箱子盖上,棍子刚收回,箱子就立马打开,里面的戏剧演员就换成了一身大红的装束,整个人作大字体从箱子里伸出手脚,棍子再打,演员双手双脚猛地团身收缩,盖子合拢,棍子打在了箱子盖子上,枣红色的木棍收回,箱子打开,演员又换了一身白衣,双手双脚呈大字体出了箱子,枣红色地木棍再次重重打来,演员立马缩回箱子,箱盖合拢……
短短十秒的功夫,枣红色的木棍就打了四次,而演员也在箱子里换了四次装扮。
这样高难度的技术自然博得了满堂彩。
但是不同于其他观众兴高采烈的喝彩,坐在戏台第一排位置的几名穿着长袍,看起来约摸有五六十岁的老人却皱眉不语。
他们要么是鼎鼎有名的戏曲大师,要么是几十年的老票友,他们都能看出来,这远远不是舞台上演员们的真实水平,尽管舞台上打的很热闹,但他们似乎心中都装着什么事儿……
方家梨园后院。
一群脸上抹着花脸,但身上的衣服却是现代的短袖和运动裤的演员们齐刷刷站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门口,一脸担忧地朝着屋子里望去。
屋子里亮着灯,窗户上倒映着两道人影,一道人影似乎是被绑缚在椅子上,在不断的挣扎,而另一道看起来颇为威武不凡象是钟馗的人影正在拿着类似锏一样的东西在挣扎的人影旁边转来转去,口中还中气十足的念念有词。
而在威武不凡的人影走来走去的时候,被绑在椅子上的人影发出凄厉的哀嚎声音,听声音象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但若是仔细听,在小姑娘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一个听起来象是七八十岁的老妪的声音,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听的人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班主他撑得住么?”画着红脸的二十岁寸头男人一脸担忧,看着屋子里的人影。
他是方家班子的大师兄。
听到大师兄的话,师兄弟们也七嘴八舌起来。
“谁知道呢?最近不知道怎么搞得,那么多人中邪,是不是因为中元节快到了?”
“往年也没这么早啊,我看估计是钟馗老爷的香火不知道为什么平白少了一大半的缘故。
没钟馗老爷镇着,那些脏东西全都出来了。”
“哎,可惜我们这点儿浅薄道行,根本帮不了师父的忙……”
“要是少班主在就好了……”
“少班主在有什么用?他虽然天赋高,但从小不打算学戏,发挥不出来……”
“多事之秋啊……”
……
“七嘴八舌说些什么呢?多注意里面!”刀马旦扮相的二师姐凤眼一瞪,凛然生威,在场的师兄弟们顿时都不敢说话了。
他们朝着屋子里看去,顿时眼睛瞪大了。
因为,被绑在椅子上的人影早已不知所踪。
扮作钟馗的人影也一样。
“师……师父呢?”有人愣愣地吐出一句。
突然,一道人影在窗户上突然放大,砸破房门,重重地滚落在台阶下面。
那是一个穿着大红戏袍,戴着乌纱帽,黑色长髯,手中拿着一根铜锏的男人,男人脸上绘有红色的花纹,看起来颇为威武不凡。
只不过,他现在躺在地上,捂着腰,看起来有些痛苦。
师兄弟们大惊失色,急忙跑过去搀扶。
“师父!”有人忽然喊了一声。
然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就连喊出这两个字的光头小徒弟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所谓演神,就是以人的身体借用神明的力量,在演神的那一刻,是不可以喊出扮演人在人间的称呼的。
不然,不光是扮演人会破功,邪祟也会识破扮演人的真面目。
因为受到蒙蔽的邪祟会变得更加愤怒,更加疯狂!
“蠢货,要叫馗爷知不知道!”方班主吐出一大口鲜血,用锏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恨铁不成钢的冲光头小师弟骂道。
他骂完,转头盯着站在房门口那个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的少女。
少女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黑气。
她低垂着脑袋,头发象是水鬼一般披散下来,只能看到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以及脸上青白色的纹路纵横交错。
她裸露在外面的小臂布满了青黑相间的纹路,手臂苍白的象是死人,手上的指甲漆黑尖锐,不象是人类能生长出来的指甲。
现在这个女孩,象鬼多过象人。
“方……方班主,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院子外面,一对打扮颇为朴素的中年夫妇冲了进来,看着低垂着脑袋,嘴里不断发出阴森恐怖的笑声的女儿,慌乱的不知所措。
“妈的,不是说你们别进来么?”方班主看到这一幕,头都快炸了。
这些脏东西在上身之后,最喜欢的就是操控身体杀死血脉亲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最大化的激发怨念,这样的怨念就是它们壮大的最好食粮。
果不其然,邪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进来的中年夫妇,脸上露出病娇般崩坏的笑容,整个人在地上诡异的爬行着,象是一只大蜘蛛般朝着中年夫妇冲过来,通红的眼睛中满是嗜血的渴望!
中年夫妇看到这一幕,肝胆俱裂,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人都吓傻了。
而方班主的徒弟们则是在方班主,愣是没有一个人来得及上前阻止的。
“哎呦!气死我了!”方班主刚被扶起来,他大吼一声,手中的铜锏瞬间绽放出蓝白色的电火花,象是棒球棍一样狠狠砸在邪祟的脑袋上。
黑色的气体被电火花驱散了一大半,邪祟整个人炸出青白色的电火花,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浑身焦黑,警剔地盯着方班主。
看到这一幕,师兄弟们人都傻了。
“师父,你不是已经没馗爷的力量了么?!”二师姐一脸震惊。
“这是电棍,已经没电了!别废话了,快带着他们跑啊!去关帝庙请周爷来!”方班主一脸无奈地冲师兄弟们大喊。
他的手放在铜锏把柄上的黑色按钮上按动了一下,只有几缕电火花出现,有气无力,显然,这玩意儿在充电之前已经不能用了。
但问题是,眼前的邪祟看样子除了被吓了一跳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反应。
“看来老子要交代在这里了。”方班主叹了口气,铜锏在手中转了一圈。
谁让整个方家班就只有他能演出馗爷的神韵来呢?
而馗爷又不知道怎么回事,香火莫明其妙少了一大半,如果说原本他能借用馗爷五分神力,现在能借一分已经很不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方班主的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逆子的身影。
如今来看,那个逆子不回来是对的。
“哦哦。”大师兄人都傻了,他确实没想到还能有这波操作。
他和二师姐一起架起大小便失禁的中年夫妇二人,一群人着急忙慌地往门外跑去。
邪祟看到中年夫妇两个人即将跑掉,顿时有些着急。
她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再次象一只黑色的大蜘蛛那样朝着中年夫妇两个人追去!
方班主怒目圆睁,恍若一樽钟馗神象,手持铜锏朝着少女邪祟的脑袋上砸来!
邪祟眼神惊恐,两只布满了青黑色筋络的手挡在身前,紧紧抓住了铜锏。
噼里啪啦,铜锏绽放出有气无力的几朵电火花。
邪祟明显怔了一下,随后,她一把将铜锏拽了过来,看了一眼,随手捏成一团废铜,扔掉,一脸残忍地看向方班主。
方班主一脸尴尬笑容,缓缓后退。
他的眼角馀光不着痕迹的看着正在架着中年夫妇逃窜的弟子们,外面格外繁华,戏楼里隐约不断传来叫好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满是坚毅。
黑色蜘蛛般地邪祟猛地朝方班主冲了过去!
“来吧!”方班主怒吼着迎了上去,然后就在两个人即将迎面撞上的时候,方班主一个懒驴打滚,躲了开来。
邪祟猝不及防,径直撞在了走廊的大红朱漆立柱上面。
水桶般粗细的立柱愣是被撞歪了半分,象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给撞了。
方班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要是撞在他身上,以他的老腰老骨头,怕是要直接断成两节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银枪白马的俊俏小生了,在刚才屋子就差点儿被这个邪祟撞断了老腰,现在估计腰椎骨都错位了,稍微动一下,就感觉有几十根针插在他的骨头里那样疼。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得坚持住,等到自己的弟子将关帝庙的庙祝周爷喊过来。
要不然,邪祟吞了自己的血亲之后,将再也无法回头,而前面的那些观众,也会遭殃。
为了这些无辜的人,他这把老骨头必须得撑住咯!
想到这里,方班主抹了一把鼻血,死命锤了几下老腰,然后对着蜘蛛般的邪祟怒吼:“再来!当初老子降妖伏魔的时候,你丫还没生出来呢!”
听到这话,邪祟愤怒的嘶吼一声,似乎彻底被激怒了。
方班主在心中哀叹一声,可是,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眼前的邪祟。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朝着大门跑的大师兄和二师姐又带着中年夫妇一群人跑回来了!
“你们跑回来干什么?!”方班主都要气吐血了。
“我们也不想啊!”大师兄哭丧着脸:“门被黑雾封住了,怎么都打不开!”
方班主两眼一黑,一口老血差点又吐出来:“天要亡我?”
这下子,他们一群人都得死这里了!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的大门突然被敲响了:“有人么?”
听到门外的声音,众人原本绝望的眼神又恢复了生机。
虽然方班主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但是他也没细想,而是大声喊道:“小兄弟,千万不要进来!你去关帝庙,喊周庙祝,越快越好,日后,方家必有厚报……额?!”
话还没说完,陆景熟门熟路的打开院门,关上,看着所有人都目定口呆的看着自己。
他一脸平静地对众人点点头:“哟,忙着呢?”
“逆子!!!”方班主哆哆嗦嗦指着陆景,一口老血终于忍不住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