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春的眼神有些失焦。
他沉默了许久,才继续开口讲述。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
“我散尽了家财,在城里搭起了粥棚,免费为那些染了病的穷人,施粥赠药。”
“我没有再去看那些医书,也没有再去研究什么方子。”
“我只是用最笨的法子,去践行着一个医者最基本的仁心。”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城,就这么烂下去。”
“就这样,过了七天七夜。”
“当我将最后一份药材,都熬进了粥里,自己也快要累倒的时候。”
“我突然发现,我能看懂那半卷《药师经》上的字了。”
“而那个一直困扰着我的药引,也终于有了答案。”
他看着顾渊,眼睛里闪铄着光芒。
“那味药引,不是什么天材地宝。”
“而是…我这七天七夜里,救下的那些人,他们心中对我产生的那份最纯粹的感激和善意。”
“是那份由众生汇聚而成的,无形功德。”
“我用那份功德,点燃了那道古方。”
“然后,将那碗药,焚于香炉之中。”
“那香气,随着风,飘散到了江城的每一个角落,也飘进了那只孤独了百年的瘟鬼心里。”
“它闻到的,是女儿最喜欢的桂花糖的味道。”
“第二天,城里的瘟疫,就退了。”
“而我,也因为耗尽了心神,大病一场,差点就没挺过来。”
“但也因祸得福,开启了这双能看到病灶气数的眼睛。”
故事讲完了。
店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老板听得是目定口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新邻居,竟然还有这么一段堪称传奇的过往。
而苏文,更是被这个故事,给彻底地震撼了。
以功德为药引,救一城生灵…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医术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平凡的老中医,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佩。
他感觉,自己今天晚上,听到的不是一个故事。
而是一堂,足以让他受用一生的课。
顾渊看着他,也沉默了。
他想起了自己那道需要用万家灯火来溶铸的镇河狮子头。
心中不禁将它与张景春那碗需要功德为药引的汤药,放在了一起。
他突然发现,无论是匠人的锤,还是医者的药,亦或是他这个厨子的锅。
其最终的道,似乎都是相通的。
那都是来自于这片人间,最纯粹也最强大的力量。
“张老,”
他看着眼前这个老人,第一次,用上了敬称。
“佩服。”
张景春闻言,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算不上什么佩服。”
“我只是个…运气比较好的郎中罢了。”
他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看了一眼窗外那依旧在下的雨,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说起来,我今天之所以会讲起这个故事。”
“是因为,我感觉…这天,又要变了。”
“而且,比上一次,还要变得更彻底。”
“我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遗撼。
“不过还好…”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顾渊,脸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这江城啊,又亮起了一盏新的灯。”
“而且,比我这盏,要亮得多。”
他知道,旧的时代,即将落幕。
而新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而他眼前这个年轻人,和他这家小小的餐馆。
注定要在这场新的风雨中,扮演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端起酒杯,对着顾渊,“小顾老板,”
他的声音,温和而又充满了期许。
“今天的饭,很好吃。”
张景春的故事,象一杯陈年的老酒。
初尝时平淡无奇,但细品之下,却充满了馀韵和令人回味的甘甜。
这顿充满了故事和酒香的家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等到王老板和张景春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心满意足地离开时。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店里,只剩下顾渊和那个已经快要累瘫了的苏文。
“老板…”
苏文一边收拾着残局,一边看着那个看着窗外雨幕发呆的老板,似乎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有话就说。”
顾渊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
苏文鼓起勇气,问道:“您说…象我这样,没有天赋,也看不到那些东西的人,真的…也能修道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十八年。
也是他心里,最深的那根刺。
顾渊闻言,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张大爷会看风水吗?”
“应该…不会吧?”苏文有些不确定地回答。
“那你觉得,王叔会画符吗?”
“肯定…也不会。”
“那他们,算不算修道?”
顾渊的反问,让苏文瞬间就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
他们不会任何道术,甚至可能连《道德经》都没读过。
但他们,却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一方安宁。
这难道…不算是一种道吗?
顾渊没有再继续反问。
他只是拿起桌上苏文刚刚擦过的一只茶杯,指着杯沿上一处的水渍,淡淡地说道:“这里,没擦干净。”
苏文一愣,连忙就要拿抹布重新擦拭。
“不用了。”
顾渊却摆了摆手,将茶杯放回原处。
他看着苏文,声音依旧平淡:“你画符的时候,如果有一笔画错了,会怎么样?”
“会…会整张符都作废,甚至引来反噬。”苏文下意识地回答。
“洗碗也一样。”
顾渊说道,“你把一百只碗都洗得干干净净,但只要有一只上面留了油污,那对下一个用这只碗的客人来说,你今天的工作,就是失败的。”
“道,不在眼,在心,也在手。”
“看得见看不见,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手里的这块抹布,这张符纸,能不能对得起你心里想守护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看到了江边那个在浓雾中扔出符纸的笨拙身影。
“就象那天,你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你手里的那张符,却比所有人的眼睛都亮。”
顾渊说到这,便不再看他,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晚在江边,他看到的不是一张符。
而是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在最深的恐惧中,依旧选择燃烧自己,去守护同伴的那颗无畏的心。
“行了,别在这儿瞎琢磨了。”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买菜呢。”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这个已经陷入了沉思的年轻人,弯腰抱起小板凳上的小玖,自顾自上楼去了。
留下苏文一个人,站在那片温暖的灯光下,久久不语。
许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墙上那幅《万家灯火图》,又看了看自己那双能扔出符纸的手。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名为“自我肯定”的火焰。
他知道,老板的道,是‘守’,是于万千风雨中守住那一盏灯。
而他苏家的道,是‘镇’,是执三尺青锋,镇压世间一切不平。
道不同,但理相通。
或许…他真的可以尝试着,将这两种道,融合在一起。
他没有再去看怀里那本《符录真解》。
而是走到水池边,拿起那只被顾渊指出没擦干净的茶杯。
用一块干净的抹布,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重新擦拭了一遍。
直到杯壁光洁如镜,再也看不到一丝水渍。
他才对着楼梯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老板…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