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
当黑金车驾碾入这三界有名的首善之地,整个天地间的气息陡然一变。
空气中,不再是天庭清灵的仙气,也不再是凡尘驳杂的烟火气。
一种浓郁到化不开的檀香与香火愿力,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温暖,祥和。
这股气息涌入肺腑,竟让神魂都生出一种懒洋洋的倦怠感。
仿佛世间一切的纷争与杀伐,在此地都应该被放下。
苍穹之上,佛光如水,洒落人间。
目之所及,寺庙宝刹林立,琉璃为瓦,黄金铺路,一座座佛塔高耸入云。
其上悬挂的宝珠舍利,在日光下折射出万道瑞气。
山川之间,宏伟的佛象矗立,低眉垂目,神情悲泯。
悠扬的梵唱与钟声,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似乎能洗涤世间一切的罪恶与苦难。
殷郊麾下那支铁血肃杀的大军,在这片佛光普照的世界中,显得格格不入。
那股凝练的煞气,与此地的祥和安宁,形成了最鲜明的割裂。
甲子太岁杨任立于车驾一侧,感受着这片祥和之气,神魂中因先前连番大战而残留的杀伐与戾气,竟也被冲淡了些许。
他脸上露出惊叹之色。
“常闻西方之地,乃上上首善之所,洲中百姓,人人向善,处处祥和,不贪不杀,夜不闭户。”
杨任由衷感叹,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殷郊端坐于车驾之上,玄黑战甲与这漫天金光泾渭分明。
他面无表情,那双幽沉的眸子,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下方这片佛国净土,未发一言。
大军继续前行,向着灵山的方向,深入这片佛国腹地。
然而,仅仅行进了不到百里。
杨任脸上的惊叹,便渐渐凝固。
他的目光穿过云层,落在下方,眉头不自觉地紧紧皱起。
前方,一座宏伟的城池轮廓出现。
城池之中,一座巨大的寺庙占据了近半的土地,庙宇连绵,金顶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庙中无数身披袈裟的僧侣正在做法事,香火鼎盛,梵音阵阵,佛光冲天,凝成实质般的华盖,庇护着这方城池。
城中百姓往来,人人面带谦卑平和的笑容,见到寺庙的方向,便会双手合十,躬身下拜,神情无比虔诚。
一派佛国净土的安乐景象。
然而,就在距离这座城池不足百里的一处山坳中。
一股冲天的妖气,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直入云宵。
那妖气猖獗,肆无忌惮,竟是与那寺庙的佛光遥遥相对,互不侵犯。
杨任眼框中的神眼张开,一道神光投射而下。
下一刻,他的神躯猛然剧震,脸上血色尽褪。
山坳中,是一座被屠戮殆尽的村庄。
残垣断壁间,人族的骸骨堆积如山,兀鹫盘旋,啃食着腐肉。
几头尚未化形完全的狼妖,正围坐在一起,撕扯着一具尚有馀温的孩童尸体,啃得满嘴鲜血,发出满足的嘶吼。
它们不时抬起头,用那双贪婪而残忍的眼睛,望向远处那座被佛光笼罩的城池,仿佛在看着下一个圈养的牲畜栏。
“这……这怎么可能!”
杨任的声音都在发颤。
“如此猖獗的妖物,就在佛城之侧,城中寺庙香火鼎盛,岂会毫无察觉!”
佛门清净之地,竟有妖魔敢如此光天化日之下行凶食人?
他无法理解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那普照万物的佛光,对这一切,竟是视若无睹!
太岁府的大军,沉默地从这片修罗场的上空碾过。
殷郊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在那几头食人的小妖身上停留片刻。
继续前行。
一路所见,愈发触目惊心。
彻底颠复了杨任,以及太岁府所有神将的三观。
又行出三百里。
一座宝刹矗立于山巅,佛光笼罩了整座山脉,山中灵气充裕,奇花异草遍地,宛如仙境。
可在山脚下,数十个村庄早已化为废墟,累累白骨堆积如山,冲天的怨气几乎凝成了黑色的阴域。
一群小妖正在白骨堆中翻检着什么,不时发出满足的嘶吼。
再行五百里。
一条大河之上,妖气冲天,一头水猿大妖驱使着浪涛,将沿岸的田地、村庄尽数淹没。
无数凡人在洪水中挣扎呼救,最终被卷入水底,沦为妖物血食。
而在河岸不远处的一座高崖上,一座静观禅院静静伫立,院中传来阵阵木鱼声,清幽而宁静。
一路行来,所见皆是如此。
金碧辉煌的佛寺与妖气滔天的魔窟,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共存着。
佛光普照之地,安享太平。
佛光未及之处,便是炼狱。
仿佛这片大地上,被划出了无数个看不见的圈。
圈内是净土,圈外是屠场。
杨任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的嘴唇发白,神躯都在微微颤斗。
这哪里是什么上上首善之地?
更让他感到遍体生寒的是,那些妖魔的反应。
这些妖物,在看到太岁府这支神威凛凛的天兵过境时,非但没有半分惊慌失措,隐匿行踪。
反而,只是停下手中的杀戮。
用一种混杂着贪婪、麻木,甚至是一丝……嘲弄的眼神望向天宇。
仿佛在说,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
这是何等的荒唐!
“岁君……”
杨任艰涩地开口,他想问为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象是被堵住了一样。
殷郊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手,指向下方一座正在被围攻的城池。
城外,妖魔如潮,撞击着简陋的城墙。
城内,百姓没有拿起兵器反抗,而是在城墙下,朝着远处一座佛寺的方向,疯狂地叩首,祈求着佛陀的拯救。
他们的脸上,是深入骨髓的绝望与麻木。
仿佛被屠戮,被吞食,就是他们生来注定的命运。
“杨任。”
殷郊的声音响起,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你看到了什么?”
杨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神魂一痛,艰涩地开口。
“妖魔为刀,众生为鱼肉,苦难为锅釜。”
“岁君,他们……为何不反抗?”
“错。”
殷郊收回手指。
“他们不是不想反抗。”
“是不能。”
“当一个生灵,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庇佑时,他便已经主动放弃了生而为人的权柄。”
“他们的脊梁,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叩首中,被打断了。”
“他们的血勇,早已在年复一年的诵经里,被磨平了。”
杨任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自己昔日所坚守的忠义道德,在这片荒诞的土地上,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黑金车驾,缓缓停在了虚空之中。
“岁君,那我们……”
杨任的声音颤斗着,西方之地,虽属三界,但天庭却一向不过多干涉。
殷郊走落车驾,立于大军之前。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方天画戟,玄黑的甲胄在佛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传本君法旨。”
声音穿透梵唱与钟鸣,落入每一个太岁府神将的耳中。
“此地,妖魔即为贼子,伪佛即为乱臣。”
“凡,太岁神旗所指,佛光笼罩之地。”
“神挡,杀神!”
“佛挡,灭佛!”
“肃清寰宇!”